■ 常敏毅
1966年6月,“文革”拉开了序幕,那年我在哈尔滨重点中学十八中上初中。毛主席在8月18日接见了红卫兵之后,我们几个同班同学随着滚滚红尘,在8月26日串联来到了北京。没等我跳下列车,车站立刻响起了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热烈欢迎外地战友到京大串联!”“北京欢迎同学们!”“毛主席支持大串联!”旗海汹涌,口号震天。
这时,我们看到几辆大卡车满载着红卫兵停在了站前,立刻从车上押下来好几个五花大绑,戴着高帽,挂着牌子的“牛鬼蛇神”。一个女红卫兵站在汽车上大声的说:“同志们,同学们,我们是清华附中的红卫兵,现在正执行把牛鬼蛇神赶出北京的任务,就是把这帮藏在红色首都之中的资本家、地主、反革命和坏分子统统押送回乡,让他们回到老家接受改造,还清血债!几年来,他们在城里作恶多端,抗拒改造,埋枪支,藏地契,这全是旧北京市委书记彭真给的自由,今天,告诉你们,不行了!”
一个在车下的红卫兵扬起手中的军用皮带,大喊道:“你们过去欺压人民,鞭打我父兄,今天也让你们尝尝红色恐怖的滋味!”说着,他就开始一个个抽打车上的“牛鬼蛇神”,其中一个长得很胖的老婆婆被拉了出来,但见她胸前挂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罪大恶极的地主婆”。红卫兵让她交代罪行,老婆婆面色苍白,紧闭双眼,一言不发。于是,那个女红卫兵上去就用皮带抽打起来,最后,竟然裤子被打得脱落到脚脖子上,赤身露体。
看到几个女红卫兵把地主婆打成血人一样,我们感到有些害怕了。心里不由的想起了十六条提出的“要文斗,不要武斗”,马上招呼大家,挤出了广场。但是,在这时,几个北京红卫兵却拦住了我们,笑呵呵地送给我们几个皮鞭,让我们带回去。皮鞭是橡胶质的,我们不敢拒绝,便把它束在腰间,离开了火车站。后来我们谁也没把这几个皮鞭带回哈尔滨,全扔在了下榻的101中学大楼里了。
29日的早晨,我们来到了苏联驻中国大使馆所在地——扬威路,正好赶上路更名为“反修路”的盛况。
在清凉的晨风中,马路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两个女红卫兵英姿飒爽地站立着,她们庄严守卫着地上用红油白漆写成的“反修路”三个大字。在她俩的中间,一张铺着红色幔布的桌子上,放着一株娇艳翠绿万年青盆景。
她们身后一个大横幅挂在两根电线杆之间,上面写道:“敬爱的斯大林同志永垂不朽!”另一幅大标语,用红色字体写着“毛泽东主义磅礴全球!”,一直伸到苏联大使馆的门前。大使馆高高的铁栅栏上,被贴满了大标语,一副对联挂在正大门上:“脚踏反修路,横扫害人虫,全无敌!”
在离大使馆铁栏门前约两步远的地方,安放着一个扩音器,两个高音喇叭正对着这幢灰色的大楼。喇叭里不断播放着《北京红卫兵对苏修的造反宣言》和一曲曲响彻云霄的毛主席语录歌。大使馆大楼所有的窗户都挂上了窗帘,没有一个人出来,只有院子里的小喷泉在哗哗作响。
马路两旁贴满了颇有气势的诗词,附抄两首:其一是《宏志》:
劲旅横天下,雄师渡大江。
豪情除鬼气,壮志扫魔障!
其二为《老修》:
修鬼颓宫何处寻,反修路里惨森森。
山崩石裂走兽跑,壁倒墙塌野兔奔。
三顾美国商大计,两飞日本议雄勋。
出师未捷先传丧,长使喽罗泪满襟!
尤其《老修》这首,吸引着不少人品读和传抄。
九点钟的时候,就像平静的水面刮来了旋风,一队队红卫兵从四面八方一起涌到了反修路上,来庆祝反修斗争的胜利。苏联驻中国大使馆此时处在红卫兵的汪洋大海之中,显得格外渺小。各校的红卫兵不断地散发着文笔雄健的传单,据说游行反修的群众有10万人之众!
红卫兵人人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拿着红色语录本,高举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的画像,浩浩荡荡向前涌去。“砸烂勃列日涅夫的狗头!”“绞死柯西金!”的口号回旋不断,我们在人群里,也兴奋地跟着呼喊着。大使馆的中国工作人员和阿尔巴尼亚驻中国使馆的人员也都捧着毛主席的画象来到了会场。主持人通过扩音器大声喊道:“苏联现代修正主义是不折不扣的大叛徒,是地地道道的败家子,是全世界无产者的死敌,我们一定要和它斗到底……我们要让反修的旗帜在北京高高飘扬,伟大的旗手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
几个女红卫兵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将“扬威路”旧路牌砸倒在地,并在欢呼声中将“反修路”路牌立在了路口。这时全场面向新路牌长时间、有节奏地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一片“‘反修路’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口号声中大会结束。这个反修集会,持续了整整两天,最后大会通过决议,把8月29日定为“国家反修日”。
这个时期的苏共领袖是勃列日涅夫,他奉行的是“没有赫鲁晓夫的赫鲁晓夫主义”。我们从上中学起,就不断学习中苏之间的论战文章,脑子里从小就坚定了“反修”意识。记得赫鲁晓夫在我国原子弹试爆成功声中下台,真的是我们兴奋已极,学校甚至停课庆祝。那是1964年10月16日(周5)的早晨,半导体收音机中突然传来了一则短短的信息:“塔斯社莫斯科16日讯:尼基塔·赫鲁晓夫已被解除苏共中央第一书记和苏联部长会议主席的职务。”
我们当时都十分痛恨赫鲁晓夫,因为他背叛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背叛了世界无产阶级,犯了罄竹难书的罪恶。没过几天《人民日报》副刊发表了赵朴初先生的一组散曲——《哭三尼》。所谓“三尼”,分别指刚刚下台的苏共第一书记赫鲁晓夫、印度总理尼赫鲁和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这“三尼”与中国都不友好。1963年底至1964年底,短短一年时间内,肯尼迪遇刺,尼赫鲁病夭,最后赫鲁晓夫下台。《哭三尼》就是以赫鲁晓夫的口吻写的,真是哭得好不凄惨!在当时影响非常之大,其中不少段落,我至今还可以随口而出。记得散曲发表的那一天,哈尔滨中央大街和尚志大街,就有了“哭三尼”的街头活报剧演出,演得栩栩如生,诙谐幽默,使得路上行人驻足观看,仰笑不止。
后来我们才知道,是北京女二中的红卫兵首先发起的这个声势浩大更改路名的活动,是这些女红卫兵们倡议将苏联大使馆所在的这条“扬威路”改为“反修路”的。31日正是毛主席第二次接见红卫兵的日子,那天新华社出版的《参考消息》刊登了路透社记者白尔杰的关于扬威路改名的现场报道,标题为《北京红卫兵都举行反修路命名群众大会》,全文如下:
示威者们今天举行大规模的反对“修正主义”——中国对苏联牌的共产主义的称呼——的示威,游行通过苏联大使馆附近的大街。
大使馆由至少二百名中国士兵和警察守卫,但是示威是经过良好组织的、有纪律的,没有听说发生了什么事件。外国外交官和外国记者——记者们收到了参观示威的请柬——能够在游行者当中自由行动,游行者从未走到距大使馆一百码以内的地方。
示威开始前,举行了这条从大使馆大门直通林荫大道的长为四分之一英里(三百八十米)的大街的更名仪式,路名改为“反修斗争路”。
这里一些西方观察家认为,这次集会似乎是以蔑视的态度,部分地答复俄国人上周就红卫兵在大使馆周围的流氓行为提出的抗议。今天的绝大多数示威者都是红卫兵,他们的胳膊上戴有红袖章。他们在大使馆的高大的铁门前放置了毛泽东和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巨幅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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